[樹雨]在冬天吃冰

好吃好好吃






  今天是和冬雨約會的日子。約會、和冬雨、一起,久違重逢的詞組們。

  天氣也剛好宜人。

  冬雨依舊為文森特工作,來了日本的分公司後為了表現能力,承接了一個很大的案子,已經幾個月沒有好好在休假日放鬆過了,明明在日本,卻沿用了在中國的工作模式。為了能早點把小月接過來,這也是必經的過程啊。冬雨這樣說。和冬雨還有小月一起過著三人家庭生活的夢想,不敢相信竟然真的要實現了。咖啡廳的新人也在上個月開始獨立作業,自己終於能配合冬雨的休假日排假了。冬雨的工作告一段落後,久違地一起計劃出遊,讓人期待無比,前一晚甚至興奮到睡不著,結果被冬雨唸了。樹跟小月好像。冬雨這樣說。

  有冬雨的日子,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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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樹在休假前事先和咖啡廳的店長說好了,今天會利用開店前的準備時間,帶冬雨到店裡做兩份草莓芭菲外帶,不會耽誤到同事的工時。店長隨即爽快地應了下來,還開玩笑說請盡量耽誤,同事竟然也在旁邊附和想把樹和冬雨一起做甜點的樣子拍下來,說什麼「說不定能當作店裡的宣傳影片」,天外飛來的言論讓樹哭笑不得。

  當然最後並沒有真的這麼做。

  從店裡離開前,同事祝她們約會愉快,兩人笑著道了謝。上了車,冰品和飲料固定好放在保冷箱裡,早上兩人一起做的三明治、飯糰、炸雞裝在便當盒裡,放在野餐用具旁邊,大家友好地分享著後座的位置。

  車子平穩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空氣澄澈,天上少少的雲遮不住乾淨的藍,銳利的光線需要打開遮陽板才不至於刺傷眼睛。

  駕駛座上的冬雨戴著墨鏡專注開車的同時、輕輕勾著嘴角笑的樣子,令樹忍不住拿出手機,想把這一刻記錄下來。

  回到了和樹一起的兩人生活,工作之外,冬雨漸漸習慣不用扮演任何角色,只需要作為自己而活就能被柔軟地愛著,感覺輕飄飄的,偶爾會有種這不是真實生活的錯覺。


  「冬雨開車的樣子很帥氣喔。」
  「需要擺點姿勢嗎?」
  「那就麻煩了。」

  樹裝模作樣的語氣逗笑了冬雨,操作著方向盤的雙手改成了單手,空出來的那隻靠在車門上撐著頭,像汽車廣告模特兒般自信的樣子讓樹露出了著迷的表情,邊說著現在很好、非常帥氣,邊擺弄著手機快速抓拍了幾張。

  「好了。可以把手放回方向盤上了喔。」
  「直行的時候輪胎很穩定,單手開一下不會有問題的。」
  「不行,怎麼說都是在開車,萬一臨時有什麼狀況,兩隻手也比較好反應啊。」

  和冬雨一起的日子怎樣都不夠,每一天每一天都要好好守護才行。樹催促著冬雨,雖然臉上掛著笑容,卻讓人感到沒由來的壓迫感。

  「快點吧。」
  「是是,我知道了。」
  「不勝感激。」

  拗不過樹,冬雨聽話地把手放回了方向盤上。樹滿意地點點頭,然後開始確認剛才拍的照片。

  「拍得怎樣?也給我看一下。」

  她瞄了一眼樹,對方似乎很喜歡剛才拍的東西的樣子。

  「等到了那裡再給妳看,現在請把視線放在前面,專心開車。」
  「樹太誇張了。」

  冬雨沒有再堅持要看,而是打開播放器,讓自己喜歡的的歌曲隨機輪播。

  有年代感的前奏響起,懷舊的氛圍跟著音響的震動擴散到了空中,和光束裡的細小塵粒糾纏在一起。樹的視線從手機螢幕轉移到了車用面板上,像預期的一樣,看見以中文顯示著的歌曲名稱。

  「啊,這首歌!」
  「樹還記得嗎?」

  「記得,是冬雨喜歡的歌。好久沒聽到了,好懷念。」
  「果然還是喜歡原唱的聲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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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惜還尼——」
  「會唱嗎?」
  「只會這句,因為重複了很多次。」

  樹惋惜地說著。副歌到了第二遍時,她已經大概記起旋律了,跟著歌曲含糊地小聲哼唱。

  「沒關係,這句是最重要的喔。」

  冬雨轉頭看了樹一眼,剛好接住樹看向她的目光。

  「要是當時早點接收到冬雨的心意就好了。」
  「是啊,要是早點傳達到就好了呢。」

  冬雨對著前方的車道笑,卻笑得有點無奈。
  想起之前樹向自己轉述青山坦承一直都對她懷有心思的時候,樹那副訝異的樣子,讓自己不知該做何評論。
  樹在感知別人的心意這件事上,反射弧長得能繞東京灣一圈。

  「不過,不管怎麼說,後來還是交往了啊。」
  「那不一樣啊,要是早點知道的話,就能有多一點時間在一起了。」
  「沒記錯的話,後來沒多久就確定關係了吧?好像也沒隔很久。」
  「不,差一天都像差了一個冬季。」

  突然就被樹的話擊中了。冬雨覺得自己在地獄的日子的確像無數個嚴冬串連在一起那樣冰冷漫長。
  沒人接話,氣氛有點僵,樹抓準時機把早就準備好的話題拿出來。

  「啊,是說,新來的工讀生會說中文喔,我這陣子和他一起練習了一些簡單的句子。雖然以前也跟妳學過一點,但是好久沒用,都忘得差不多了。」
  「也是中國人嗎?」
  「不是,是台灣留學生喔。」

  「這樣啊。樹學了哪些?讓我來驗收一下。」
  「冬雨肯定聽得懂,那些我練了好多次呢。」
  「說說看吧。」

  冬雨饒有興趣地慫恿著樹,把音樂轉小聲了點。副駕駛座上的人打開手機的記事軟體,看著上面混用了片假名和英文來標註音標的句子,在心裡默唸幾次。

  雖然被同事稱讚了發音很好,但一想到要讓冬雨評鑑,便難免緊張了起來。

  「好ㄘ。」

  短暫的靜默。
  冬雨噗地大笑出聲,笑得停不下來。

  「等等,冬雨笑得也太誇張了吧?」

  樹小聲抱怨著。但是看駕駛座上的戀人摘下墨鏡、用指節抹去笑得被逼出來的眼淚,自己忍不住也跟著笑了。

  「抱歉、抱歉,沒有想到會這樣,所以⋯⋯」

  冬雨戴回墨鏡,努力讓自己的嘴角降下來。

  「還有呢?」
  「等下不能再笑了喔。」
  「好。」

  樹又看著手機,深呼吸了一下。

  「豪好ㄘ。」
  「噗—— 嗯、咳,這個,也不能說發音不標準,畢竟是和台灣人學的。」

  冬雨為了止住笑意,只好針對樹的發音緊急下了一個評語。

  「只學了這個嗎?」
  「還有啊,但是冬雨一直笑,有點不想說了。」
  「咦,抱歉,我不會再笑了。樹再說說看學了什麼嘛。」

  「好啦。接下來這句,也是前面兩句的變化型。」
  「啊、等等,這樣好了,妳一次說完。」
  「也好,等等喔。」

  樹照著記下來的順序,一句句用自認最清楚的發音唸出來。

  「好甜豪好ㄘ。」
  「請給我噢、宜份遮個。」

  冬雨的眼角餘光瞄到了樹用手指向前比了個『1』。

  「謝謝,我噢痕惜歡。」
  「泥要,ㄘ億口嗎?」

  又是短暫的靜默。
  接著車內爆出了一連串的笑聲。樹有趣的發音和無厘頭的內容逗得冬雨笑得嘴唇闔不起來,上唇翹起、人中變得短短的,可愛的門牙也露了出來。

  「真的有這麼好笑嗎⋯⋯」
  「也不是啦。但是怎麼都跟吃的有關?沒有學一些比較正經的嗎?」

  為了照顧樹的心情,冬雨不好意思再笑得太誇張,便用問問題來轉移注意力。

  「這些都很正經啊,也很實用,因為實用才學的呢。」
  「我知道了,抱歉。這樣,我換個方式問好了,樹有學一些能用在其他情境的句子嗎?」

  雖然說了抱歉,但嘴角繼續維持著上揚的弧度。冬雨看了眼導航,面板顯示她們下了交流道後就離目的地不遠了,幾十分鐘的車程被笑聲填滿,一下子就過去了。

  「有啊,不過剩下的要搭配一些道具,不然到那裡再說好了?」
  「道具?」
  「對喔,道具。」

  不知道學了些什麼,還需要用到道具。冬雨手上轉著方向盤,心裡暗自好奇著。

  方向燈閃爍,車子流暢地切出了慢車道,雖然是假日卻沒有太過擁擠的車潮。

  待會要去的地方是兩人都沒去過的海濱公園,可以野餐,也能在離海近的地方悠閒地散步。冬季的日照時間短,太陽會很早沉下海面,不用在外面待太多時間也能享受到夕陽和入夜後海濱公園旁,臨海大橋點燈時的美麗模樣。




///




  還以為能在離海邊很近的地方野餐,沒想到公園和海邊有一小段距離,能看到海的部分只有護欄後那遠方的海平面。

  這個距離看海,和自己在飛機上看到的感覺又不太一樣了,機窗看出去的海很不真實,而公園能看到的海雖然距離有點遠,卻能藉著風將海的味道送到自己身邊。

  聞著那樣的味道,總覺得稍微踏實一點了。




///




03.

  配著公園的景色和其他來野餐的人們的喧鬧聲,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了帶來的餐點。
  一起收拾好了便當盒,樹從保冷箱取出冰品,遞了一杯給冬雨,然後一副期待已久的樣子,一下就揭開了自己這杯的塑膠蓋。

  冬雨遞給樹放在自己這側的甜品湯匙,樹接過後馬上挖了匙草莓,舉到冬雨面前。

  「妳要,ㄘ億口嗎?」

  突然聽見樹說中文,讓冬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著樹的笑臉吃下了冰。

  「妳看,很實用吧。」

  戀人自豪的笑容把冬雨逗笑了。

  「嗯,很實用,好吃。」

  她附和了樹之後用中文說了好吃,接著從自己的杯子裡挖了冰淇淋遞到樹的面前,受到鼓勵的人愉快地一口含住了湯匙。

  「好甜豪好ㄘ。」

  冬雨受不了樹古怪的發音,忍不住笑了出來,稍微想了想還是決定糾正她。

  「樹,吃字要捲舌才對,跟著我說一次,好吃。」
  「好ㄘ。」
  「好吃。」
  「好⋯⋯ㄘ。」

  雖然很仔細看著冬雨的嘴部動作,卻沒辦法模仿舌頭在口腔內捲起的方式。樹反覆說了幾次平舌的吃字後露出了苦惱的表情,看起來捲舌對她來說好像有點困難,沒有辦法馬上學會。

  「算了,就這樣也很好,反正樹也不是在中國企業工作。」

  冬雨很快便拋開了糾正的念頭、笑著安慰樹,然後吃下了樹再度餵過來的草莓和冰淇淋。

  「唔,不是說還有學其它的嗎?」
  「啊對,差點忘了,幫我拿一下。」

  樹把杯子遞給身旁的人之後拿出手機,用握著湯匙的那隻手解鎖,點開了相簿。

  「冬雨開車的樣子真的很好看呢。」
  「樹好像對拍照滿有天份的。」
  「哪裡,因為拍攝的對象是冬雨才這樣。」

  兩人湊近了一起滑閱樹拍的照片,除了早前坐在駕駛座上的冬雨,還有兩人一起做的三明治近照,裝在簡約的便當盒裡、襯在厚軟的野餐布上,三明治夾層的配色讓人看了就想馬上大口咬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抓拍到的光線從樹梢散下,降落到草地上,和後方的天空劃分成了三個世界,卻又和諧共存;公園一隅的景色裡有狗兒對著孩子做出邀玩的姿勢,家人在後方享受著陽光,雖然看不清那些人的臉,卻能感受到他們在信任的人身旁放鬆的心情。

  冬雨總覺得能從照片裡看出樹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
  在戀人的注視下,樹點開了另一個相簿。冬雨驚訝地發現裡面裝滿了自己的單人照,從縮圖甚至看到了她幫文森特拍的形象照,那天特別穿了正裝。

  她退開一點,對著樹露出了訝異的表情。

  「這些是?」

  樹狡黠一笑,默背了幾遍記事本上記著的中文,然後像大學課堂報告那樣,開始表演。

  「我使,ㄖ本人。」

  冬雨看著樹,對方把手放在了胸前,以手勢配合不太標準但能夠聽懂的中文,做著很基礎的自我介紹。

  「我得戀忍,使,中果,北京人。」

  有種像在介紹組員的感覺,奇怪的是北京兩個字聽來意外標準。

  樹舉起了手機,指著螢幕鎖定畫面,是她們的合照。那是剛搬進新家時拍的,樹說那天黃昏的光線很好,透進落地窗的角度柔和,照得滿室溫馨,拉著冬雨在窗前拍了幾張之後便把舊的鎖定畫面換掉了,原本放的照片是西方的海。

  「請問,您有看果,這個人嗎?她叫,林,冬魚。」

  點開了剛才那個滿是個人照的相簿,她一張一張滑過,笑著的冬雨、發呆的冬雨、睏了的冬雨、嚴肅的冬雨、表情有趣的冬雨,柔軟、放鬆的冬雨。

  全是冬雨。

  「我噢,在找她,請,帶我去?」

  樹對著冬雨眨了眨眼睛,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好好把話語的意思表達出來。但眼前的人只是對著自己皺眉,以為對方沒聽懂,所以樹用日文重新解釋了一遍。

  「我剛剛說,我是日本人,我的戀人是中國北京人,請問您有看過她嗎?我正在找她,請帶我去她在的地方。原本是想說萬一冬雨不見了可能會用到,就請同事教我了,不過好像發音太難懂了,看冬雨都沒反應。」

  「⋯⋯人不見了要報警啊,這樣問怎麼找得到人?」

  冬雨從一開始就聽懂了,只是不確定該怎麼回應,等到樹解釋完才終於開了口。
  樹總是擔心得太多了,不懂為什麼她會認為需要為這種事做準備。她把樹那杯、照目前情況看來大概不會馬上開動的芭菲蓋好放回保冷箱裡。

  「嗯⋯⋯不是那種不見。」

  樹皺著眉,猶豫著該如何解釋這種擔憂的心情。冬雨緩慢嚼著碎穀片,有點害怕接下來即將展開的對話會破壞本該美好的一天。

  「冬雨還記得那時候我暫住在你們的房子裡,照顧小月的事吧?」
  「當然。」

  冬雨不懂樹為什麼突然提起那段日子。雖然那的確是她和樹再次確認彼此心意的重要契機,但是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在不同的場合和樹重逢,而不是把所有人都傷害一遍,才能換得和樹在一起的機會。

  雖然,到頭來還是會把所有人都傷害一遍,如果她執意要回到樹身邊的話。

  「那個時候浩宇君⋯⋯ 冬雨也沒有報警吧。」
  「嗯。」
  「為什麼?」

  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

  冬雨放下了杯子,凝視遠方的海面。

  這問題她在那段時間反覆問過自己。雖然反覆問也不過是故意增加自己的負罪感,實際上並不是什麼困難到需要用三張作答紙來解釋的申論題。

  愛著樹,卻也忍不住怨懟。還不是因為樹留下來了。

  雖然是自己放任那種情況發生的。

  不只是第一天,之後小月生病的時候樹也沒有離開。因為還要應付煩人的上司和令人頭痛的工作,所以沒有時間思考浩宇的事了。因為自己的丈夫並不是需要特地安排時間去關心的問題⋯⋯

  雖然也是因為自己不夠在乎對方。

  因為⋯⋯樹和月相處得很融洽。因為樹的料理有自己懷念的味道。因為樹對自己笑了。因為樹熱了牛奶給自己喝。
  因為有樹在的空間讓她感到安心。因為樹擁抱自己的角度和自己的身體最契合。因為樹看著自己的眼神是那樣地充滿了愛意。

  因為——

  因為,比起浩宇,樹才更是那個,自己想稱之為愛人的人。

  「如果有一天因為我的不足,再次讓冬雨難過、甚至受傷,冬雨不說一聲就離開了的話,我該怎麼辦?我絕對沒有辦法像冬雨一樣冷靜應對的。」

  樹看著冬雨盯著遠方海面的側臉,明明和她年紀一樣,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滄桑感,內心不由得感到抱歉,因為自己一廂情願的決定才讓冬雨獨自辛苦了這麼久。

  「樹在害怕嗎?」

  冬雨突然轉頭接住了樹的目光,眼裡的不解讓樹愣住了。

  「怕我像浩宇那時候一樣離家出走?」
  「嗯。」
  「我說,樹有做什麼讓我忍受不了的事嗎?」

  樹像突然接受了靈魂的拷問,眨著眼努力回想自己有沒有在不經意間做出傷害冬雨的舉動而不自知。

  「沒有,對吧?」
  「好像⋯⋯沒有吧。」
  「樹每天都認真看著我、說喜歡我,擔心我的身體健康。還一起煩惱月之後升學的安排,家庭教育的部分也一起討論了很多。而且,樹也認真在準備自己之後開業的事。」

  「和我一起生活,明明幸福的時間都不夠了,樹還會感到害怕嗎?」

  明明沒有對樹說過這些感受,卻覺得樹的想法和自己相通了。兩個人好不容易名正言順在一起生活,自己卻總是覺得心裡不踏實,擔心這種生活下一秒就會生變。

  「我噢愛冬魚。會害怕是當然的啊⋯⋯」
  「妳說什麼?」
  「害怕是當然的,因為——」
  「不是,前面那句。」
  「我噢愛冬魚?」
  「再說一次。」
  「我噢愛冬魚。」
  「唉。」

  天氣這麼好,真的不該讓那些煩人的心思耽誤了開心約會的時光。

  「冬雨不喜歡聽我說中文嗎?」
  「不是不喜歡,只是——樹的發音實在太糟糕了。」

  「咦?」

  同事明明一直都稱讚自己的說。樹不禁理解為是文化的不同所導致的認知落差。
  冬雨餵了一口藍莓過去到樹的嘴邊,等對方吃掉之後又自己挖了一口來吃。

  「來,樹仔細聽我的聲調。」

  對上皺著眉頭露出委屈表情的樹,冬雨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愛、妳。」
  「我噢、愛、尼。」

  冬雨搖了搖頭,這個發音差得遠了。

  「我愛妳。」
  「我噢愛尼。」

  樹盯著冬雨的嘴唇,努力想模仿,卻突然發現戀人的唇邊沾上了一抹白色。
  樹覺得自己心跳變快了。

    冬天的蝴蝶不在視線裡

  「我愛妳。」
  「我噢⋯⋯愛尼。」

  那抹白色逐漸在視野裡放大。

    在胃裡、在戀人的唇邊

  「我愛妳。」
  「我、愛尼。」

  冬雨吐出來的三個音節裡混著草莓的味道。

    蝴蝶拍動翅膀,攪動著空氣和一些尚未消化完的感情

  「我愛妳。」
  「我愛⋯⋯妳。」

  冬雨閉上眼睛,等待蝴蝶的鱗粉沾上自己的唇瓣。

  「我愛妳。」
  「我愛妳。」

  樹的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靠近。
  嘴角被指腹特有的觸感抹了一下,冬雨的期待跟著一陣吹起髮絲的風落了空。

    蝴蝶飛走了

  冬雨睜開眼,剛好看見孩童的背影踩著沈重又急促的腳步遠去。
  樹舔著食指,一副心虛的樣子。

  「剛剛那是?」
  「那個⋯⋯那個⋯⋯奶⋯⋯油?奶油?」

  答非所問。冬雨看著眼前努力說著中文的戀人,竟然連台灣同事的口頭禪都學了。

  「奶油。」
  「對,『奶油』。」

  同事常常在做甜點的時候用中文和日文輪流複述著食材的名稱,樹也在不知不覺間記下了一些發音簡單的詞彙。

  「很像日文的ないよ,所以記起來了。」
  「我是問剛剛為什麼沒有吻我。」
  「啊⋯⋯因為突然有小孩子過來⋯⋯」

  冬雨都知道,只是對著樹,她有個喜歡明知故問的壞習慣。

  「樹,妳是不是還讓同事教妳說『我愛妳』?」

  剛才樹突然用中文告白的時候雖然有點感動,但總有股直覺樹又做了什麼不夠敏感的事。

  「是⋯⋯啊?」
  「等等、冬雨,我們沒有對著對方說啦,只是請她糾正了我的發音,本來想偷偷給妳驚喜的,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說了,而且還說得很糟⋯⋯」

  甜蜜的氣氛突然降溫,戀人收起笑容,針尖般銳利的眼神射得樹臉頰刺痛,神經再怎麼大條也該發現自己踰矩了,只好急忙解釋。

  「不然是對著誰說?」

  「嗯⋯⋯鬆餅⋯⋯」
  「蛋糕⋯⋯」
  「冰淇淋⋯⋯」

  「夠了,我已經生氣了。」
  「抱歉,冬雨。」

  「你們連芭菲都一起吃了嗎?」
  「沒有沒有,只是吃了普通的霜淇淋。抱歉⋯⋯我下次會再更注意一點的。」

  樹皺著眉頭、握住冬雨拿湯匙的那隻手,拇指在手背上撒嬌般輕輕摩挲著。

  「冬雨⋯⋯」

  又來了。冬雨瞄了一眼被握住的手,這樣就真的生不起氣了。

  「說什麼下次,是到這次為止才對吧?」
  「對對對,是我說錯了,到這次為止。」

  鼓著臉頰的人抽出手,吃了一口芭菲,假裝還在生氣。然後又挖了一大匙,很大匙,塞進用眼神哀求自己消氣的戀人嘴裡,對方乖乖張嘴吃下。冬雨像餵小孩那樣,抽出湯匙時輕輕往上勾了一下。

  「禁止和我以外的人一起吃冰,還有,以後想學中文跟我學就好了。」
  「唔、嗯嗯。」
  「月和奶奶的話,沒關係。」
  「嗯!」

  想像著樹和同事對著甜點輪番說我愛妳的畫面,怎樣都覺得很滑稽。冬雨有點想笑,是不是那間咖啡廳的員工都像樹這樣單純。


  在冬天吃冰,和喜歡的人一起,冰融化得慢,能夠互相餵著吃的時間就變長了。
  戀愛的心情好像也因為低溫的關係,能被保存得更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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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把不是隨身物品的東西都放回車上後,兩人輕鬆探索著野餐地點鄰近的區域,作為下次再訪時的參考,然後沿著海濱公園的外圍散步。

  經過公園和臨海大橋交接處的垂釣區,一排釣客或站或坐地在護欄邊愜意享受冬日乾淨的空氣和幽淡的海水味。有人腳邊的水桶已經裝滿了沙丁魚,有人的釣竿剛拉上來一大串。

  「沙丁魚們好像很痛的樣子。」
  「魚也有痛覺嗎?」
  「有吧?妳看,他們動得好激烈。」
  「這我倒是不太清楚⋯⋯」
  「就算不會痛,也會害怕吧。本來在海裡好好的,突然就被帶到了沒有水的地方,呼吸不了了。」

  樹誇張地做了個掐著自己脖子的動作,表示魚正在經歷痛苦、窒息的狀態。

  冬雨勾起嘴角笑了,又馬上停下嘴角上揚的弧度,這好像不是該笑的場合。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樹的動作讓她想起北京冬天的霧霾。

  「那妳不能教月釣魚了。」
  「我本來就不會釣啊,沒辦法把這種事稱作為休閒活動。啊,但是可以教小月騎單車。」

  道路另一邊就是自行車道,除了自己騎一台車閒散兜風的人,偶爾也會有兩三個人一起騎著協力車經過。公園另一側就是自行車租賃處,本來樹有提議可以租一台協力車兩人一起騎,但冬雨覺得自己連踏板都踩不好,擔心兩人一起騎的話會讓樹太勞累,所以婉拒了。

  「我也一起學吧。」
  「好啊。」
  「⋯⋯還是樹先單獨教我好了,不然月都學會了我還學不會,有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
  「才不會呢,要是冬雨一直學不會,我就能一直載妳了。再說,小月學會騎車的話,三人一起騎協力車的時候冬雨就能放心坐著了不是嘛。」
  「這樣,我該說謝謝囉?」
  「不客氣。不過,說到這個,有點懷念在奶奶家騎自行車載冬雨的時候呢。」

  冬雨會緊緊抱著樹的腰,叫她騎慢一點。其實已經騎得很慢了,再慢就會失去平衡,但冬雨還是好像很害怕一樣時不時就提醒樹再騎慢一點、再騎慢一點。那種擁抱總是讓樹心跳加快。

  「但是,冬雨教我中文的時候,小月在旁邊可以嗎?」

  樹突然想到了那時冬雨家牆上貼的警語,冬雨好像不太希望小月學會中文。

  「沒關係,反正也不會教妳說些不好的。」
  「這樣啊。」
  「不過,本來的確是滿排斥月學中文的。」
  「但那是冬雨的母語啊?」
  「是母語又如何?在我長大的地方,大家說話的目的都只是為了傷害人而已。不想要月聽懂那些讓人傷心的話。」
  「所以當時牆壁上貼的『中国語禁止』,是擔心浩宇君會⋯⋯?」
  「不,浩宇一直都是很溫柔的人,不曾那樣說話。」

  冬雨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抱著樹的手臂,緊緊貼著身旁的人走路。明明還要再過一下子才會到起風的時候,卻已經開始覺得冷了。

  「是我。有時候我只要在家裡一說中文,就好像我媽上身一樣,對著浩宇,什麼壞話都說得出口。」
  「日子不順利的時候,連說日語都帶著那些壞習慣。」
  「不想要月看見那個樣子的我。」

  人們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感染上身邊的人說話時的口癖,不論好的壞的,從嘴裡出來的那刻便開始尋找下一個宿主,要很有餘裕才能注意到自己說話的方式哪裡變了。

  冬雨看見不遠處矗立著的鞦韆架,指了指,樹點點頭,兩人轉了方向朝鞦韆走去。

  講起難過的事,越講越累,好像身體也想要快點擺脫這種不開心的感覺,不自覺地拖著樹越走越快,有點快喘不過氣來,想坐著休息一下。

  「那以後只說好的中文吧。」

  樹拿出包包裡的水扭開蓋子遞給冬雨。

  「像是,『好吃』嗎?」

  冬雨喝了幾口水後覺得舒服多了,接著想起樹記事本裡那些句子,笑了出來。

  「對。」
  「還有呢?」
  「⋯⋯奶油?」

  冬雨慢下腳步,抬頭看著戀人的臉,光線映著對方褐色的瞳孔,反射出自己的身影。附近沒有亂跑的小孩子了,都是大人。

    蝴蝶回來了

    在唇邊拍動翅膀

    鱗粉沾上了唇瓣

    在陽光下閃著光芒


  「好甜好好ㄘ。謝謝,我痕惜還。」
  「真是的⋯⋯」

  就算是好話也不是什麼場合都能用的啊。




///




05.

  海之鞦韆在海濱公園佔地延伸出來的一塊高地處。坐上鞦韆,面朝海盪到最高點的時候,視野會被海面填滿,彷彿在那個瞬間放手便會跌進海裡。讓人感到興奮的同時,恐懼也在肚子裡蠢蠢欲動。

  冬雨和樹各坐了一個位置。樹兩手緊抓住鏈條、腳伸直點著地面,慢悠悠地盪著。冬雨則是攬著鏈條,屈著腿輕輕擺動鞦韆,因為盪起來她會暈,所以晃動的幅度最多只能這樣。

  在腦子裡整理了一段時間,冬雨才覺得有辦法開口對樹說自己在想什麼。

  「在中國,有句成語叫『有恃無恐』——」
  「有四無恐⋯⋯好難。」

  樹揣摩著冬雨的聲調,試圖模仿她的發音。

  「樹說的已經很接近了喔。」

  被冬雨肯定了。樹稍微滿足地想。

  「意思是,因為有了什麼讓自己倚靠的東西,就能沒有顧忌地去做某些行為。」
  「這個詞,是正面的意思嗎?有了勇氣就不會害怕,這樣?」
  「嗯⋯⋯不是那樣的,通常我們會用在消極的情境,比較負面。」

  冬雨轉頭看向自在擺盪鞦韆的樹,這些日子裡,戀人有多在乎自己,她都看在眼裡,即便是自己和前夫的孩子,也當作自己的事務一樣,積極參與著大大小小的規劃。

  可是偶爾在半夜醒來,看見身邊熟睡的人不是浩宇和月,而是樹一個人,心底還是有種奇怪的感覺。新家準備給月的房間已經整理好了,月卻不在,那種空虛的感覺莫名和樹不在身邊的空白歲月連結在一起。

  明明已經和樹一起生活好一段時間,卻還是常常想起沒有樹的時候,那個孤獨彆扭的自己,當時的自己,心態在負責任的大人和任性的孩子中間不斷拉扯,結果變成了任性的大人。

  「就像我對浩宇⋯⋯那樣。浩宇很愛我和月,我自私地認定他絕對離不開我,所以就算做出了傷害他的舉動也不在乎。他離家出走的時候,剛好樹出現了,我甚至——」
  「甚至希望他乾脆就這樣消失不再出現,剛好成全我們。」
  「很壞吧,我這樣的人。」

  冬雨沒有對樹解釋過那段時間的心境,太多的事情同時發生,等到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便覺得好像也沒有提起的必要了。

  「如果冬雨認為這樣很壞的話,那我不是更壞了嗎?」

  樹停下了搖盪鞦韆的動作,嚴肅地看著冬雨。

  「明明知道那是妳們的家,卻假裝不在意,當作自己家一樣待了下來。明明看著小月心裡總是不舒服,卻因為想讓妳有好感,所以努力表現出好的一面照顧她,甚至睡在妳們三人的床上,還和冬雨⋯⋯」

  樹的聲音低了下去。

  人們總是被過去的恐懼追著,在明明該享受幸福的時候。
  開始有點起風了。

  樹突然意識到彼此又開始陷入那些充滿遺憾的過去,所以沒有繼續接著說,而是起身調整了自己的大衣和裙子,然後走過去拉著冬雨站起來。

  她領著冬雨到正中間那個她剛坐過的鞦韆,示意冬雨坐在自己的腿上。她覺得那個位置是三個位置中,尺寸和高度最不像專屬於孩童用的。

  「不好吧?這個可以坐兩個人嗎?」
  「不要盪起來就好,沒問題的,快上來。」

  等冬雨坐穩,樹抬手抱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背上,手抓著她的手掌從自己大衣的袖口伸進去,和自己的手臂貼在一起。

  「其實大學的時候有特別記了一句想說給冬雨聽的中文喔。」
  「是什麼?」

  樹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喉嚨,還啊啊了兩聲,以為在做麥克風測試一樣。

  「留烏下來,或則,我噢跟泥走。」

  聲音的確傳進了耳朵裡,但冬雨沒有回話。

  「咦?聽不懂嗎?我練了好久的說⋯⋯還以為發音很清楚呢。」
  「再說一次。」



  ——留下來,或者我跟妳走。

  螢幕上播放著的電影裡,獨自下定了決心的男主角從遠方跑來,緊緊抱住了站在沙灘上等著他的女主角,在女主角的耳邊丟下這句話之後,便鬆開了手趕上台完成表演,留女主角繼續在沙灘上發呆。

  『他居然說完就跑掉了。』
  『畢竟旁邊還有觀眾在等嘛。』

  冬雨感覺頭上被樹碰了一下,於是讓自己的背更埋入樹的懷裡。

  雖然戲劇裡看起來很浪漫,卻完全不希望自己和樹面臨這種分離的情境呢。



  ——再說一次,樹的發音還是很糟糕。冬雨只好帶著她一遍又一遍重複,幾次之後才勉強一下就能聽出在說什麼。

  「本來打算畢業前找機會跟妳說的。」
  「樹想過要對我說嗎?」
  「嗯,連情境都設想好了呢。像是期末考試之前,或是畢業典禮之前。」
  「畢業典禮之前就太晚了吧,也可能不去參加畢業典禮啊。」

  兩人談論的方式就好像冬雨從來沒有休學、樹從來沒有和冬雨的母親見過面一樣。
  樹的腳一伸一屈,讓鞦韆開始輕輕地擺動。

  「要是樹後來說了那句,我肯定走不了了。」

  冬雨心裡想著的是再次回到日本,再次和樹分離的那個夜晚。

  「⋯⋯怎麼可能在那時候說呢。」

  雖然沒有明說,但樹知道,冬雨也在想著燈火通明的街道上,充滿眼淚鹹味的那一吻。


  「媽媽,我也要妳抱我玩。」
  「不行喔,小岳已經很大了,要自己坐一個位置才行。」

  身後突然傳來的對話聲驚動了沉浸在回憶裡的兩人,冬雨匆忙跳下樹的大腿,作用力讓樹搖晃了一下,緊急抓住鞦韆的鏈條穩定身體。

  先起身的人站在一旁整理自己的大衣,然後抬頭對剛才在她們身後說話的母親露出了帶著歉意的笑容。

  那位母親搖了搖頭示意沒關係,冬雨才轉頭對樹拋去一個責難的眼神,樹不好意思地做了個鬼臉。

  小男孩坐上了另一側較矮的鞦韆盪了起來,冬雨和樹看著他的身姿,不約而同開了口。


  「下次⋯⋯」
  「下次⋯⋯」

  然後兩人相視而笑。
  下次一定要帶小月一起來玩。




///




06.

  太陽斜照,海那邊的天空逐漸染紅,兩人走在防波堤邊,看著顏色逐漸變得深沉的海面,和上頭倒映的橘光。等待夕陽沉進海裡的時刻到來,到時大橋會點上燈火,提醒她們是時候回家。

  「但是我說真的,如果我失蹤了,樹一定要馬上報警。」
  「怎麼突然說到這個?」

  更靠近大橋那側的防波堤沿路有許多架著腳架、等著拍攝夕陽親吻海面的人們。她們盡量走離人群遠的地方,講起話來比較輕鬆。

  「剛剛不是在說如果我不見了怎麼辦嗎?」
  「是啊,但是我沒想到妳會現在提起來。」

  「因為⋯⋯」

  冬雨頓了一下,視線落在遠處的臨海大橋。從兩人的方向往大橋看過去,還可以看見富士山的影子從橋下冒出,遠遠地安靜待著。

  「我不會離開樹的。如果哪天我沒說一聲就消失,一定不是出自我本人的意願。」

  她語氣中透露的情緒有點低落,讓樹擔心了起來。

  「妳是說,妳的母親⋯⋯?」
  「嗯。但是,報警可能也沒用就是了。」
  「這麼嚴重嗎?」
  「也不是嚴不嚴重的問題⋯⋯我們家的事有點複雜,一下子很難解釋清楚,如果妳會擔心,我之後再慢慢跟妳解釋。」
  「好⋯⋯」

  對樹來說,林家不只複雜,還是難以理解的程度。

  「不過,哪天妳到中國的話,不要隨便跟人走,知道嗎?」
  「咦、這個,到哪個國家都一樣吧?」
  「不一樣,在中國要更謹慎一點。」
  「我知道了。」
  「⋯⋯算了,當我剛剛沒說吧,樹還是不要去中國比較好。」

  冬雨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讓樹不禁想像過去被冬雨輕描淡寫的林家,在中國的勢力到底有多大。但即使真的遇到了嚴峻的情況,自己也不能再次退縮。

  「不管冬雨去哪裡,或是被帶去哪裡,我都會去找妳的。這次不會再等在原地了。」
  「等在原地也可以,我會回來啊。」
  「冬雨這樣⋯⋯也累了吧?」

  橘紅的光照著樹的臉,清晰可見的擔憂寫在上面。自己也才剛發現的事,樹居然早就看出來了。

  其實真的有點累了。

  過去一直追著一份『幸福的可能性』跑,都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實現,卻還是繼續抓著微小的希望前進。

  一直到現在也是,就算樹等著自己,就算和樹在一起了,即便樹說了她會變得主動,也沒辦法放鬆下來,一直認為自己一定要做些什麼才行。


  害怕眼前存在的幸福是虛幻的,被現實追上就會破滅,很累,但是沒辦法停下來。




///




07.

  「吶,樹,那句台詞既然都背起來了,想用一次看看嗎?剛好在海邊,雖然沒有沙灘就是了。」
  「這樣,好像有點奇怪⋯⋯」

  夕陽就快碰到海面了,下沉的速度加快,海面也越來越暗。風變大了,路上的人也不再像早前那樣地多。

  冬雨對於讓樹練習說中文這件事好像突然生出莫名的執著,努力說服著樹重現電影裡的情節。

  「怎麼會?妳去遠一點的地方站著。」
  「等等、冬雨,真的要這樣嗎?」

  雖然還是有些散步的人經過,但是冬雨看起來一點顧慮也沒有,一直推著樹指使她往反方向前進,走了一小段之後便放手、自己往回走,加大兩人間的距離。

  「再過去一點!」

  「夠遠了吧?」


  「再——遠一點——」


  「這樣——可以了吧——」



  「再遠一點!!」



  「好了吧——冬雨——」




  「可以了——」




  經過的路人稍微好奇地看了她們幾眼,又收回視線走自己的路。

  戀人站在一個樹看過去只有小指頭第一節大小的距離,背朝著自己、站著不動。正當樹感到疑惑,想著電影裡的主角們並不是背朝著對方時,遠方站著的那人動作出現了變化。


  那人跑了起來。


  「冬雨!」


  啊,電影裡的男主角好像沒有喊女主角的名字。但是看著冬雨的動作,身體已經自動動了起來,朝著前方邁開腳步奔跑。

  冬雨?

  大衣阻礙著大腿帶動小腿的活動,拖慢了樹的速度,一開始就抓著裙子的冬雨則是看起來卯盡了全力往前跑,對上平時有運動習慣的樹,距離居然還被拉開了一點。

  不行,再這樣下去會追不上冬雨的。

  樹也抓起了衣襬和裙子,大步大步地朝著冬雨的方向死命奔跑著。突然加快的步伐讓手掌發麻,乾燥的空氣讓氣管刺痛,喉嚨又乾又熱,迫使她張嘴呼吸。


  「冬雨!」


  一張開嘴,冬雨的名字又奮力奔了出來。


///


  『1500 公尺第一名⋯⋯樹好厲害。』

  冬雨湊近貼在牆上的獎狀,忍不住讚嘆。

  『還好啦⋯⋯』
  『這才不是還好吧?』

  冬雨繞著房間走一圈,仔細觀察樹在奶奶家的房間裡放了什麼東西,樹則是從容地拿出待會做報告要參考的資料,攤開在矮桌上。

  『樹跑步的時候是哪種類型的?』

  房間擺設很簡單,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一下子就看完了。冬雨坐到樹的對面,問了剛才看見獎狀時想到的問題。

  『類型?』
  『不是有那種嗎?一直跟在跑第一的人後面,最後才衝刺、超越對方的類型,和一開始就一直跑第一的類型。樹是哪一種的?』
  『冬雨也練過田徑嗎?怎麼會知道這種事?』
  『也不是有練過,就是知道而已。突然想起我的姐姐們⋯⋯她們都太優秀了,想追也追不上。』
  『但是在我眼裡,冬雨是最優秀的喔。』

  冬雨喜歡樹這點,總是認為自己是最好的。

  『所以樹是哪種?』
  『我應該算是,習慣一開始就跑在前面的那種類型吧。不過考試和跑步好像還是不太一樣,被人追上的恐懼感在跑步的時候是可見的,能用眼角餘光看到別人正在追上妳。考試作答的時候又看不出來對方寫的是對的還是錯的,寫得快的也不一定分數就會高啊。』
  『而且偷看別人的話不就是作弊了嗎。』

  樹用筆抵著下巴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話是沒錯。』

  冬雨附和完,接著也把自己要讀的講義和參考書從肩背包裡拿出來,分成兩疊擺在矮桌的側邊和自己身旁的地上。

  『可是,比賽的時候當領頭的人,不是會很害怕嗎?要一直擔心被追上什麼的。』
  『唔、是會擔心,但不至於害怕。我好像沒有那種一定要贏過誰的想法。』
  『如果不是想贏,怎麼有辦法一直堅持往沒有目標的方向前進?前面沒有人的時候,妳都在想什麼?』

  冬雨好奇地看著樹,眼前的人用筆頭搔了搔自己的太陽穴,低頭把視線固定在攤開的書本上,蹶著嘴像在思考著什麼難解的題目。過了一下子才抬頭回看冬雨,然後露出笑容。

  『我好像是想著爸爸和媽媽吧。』

  『想著如果能再跑快一點,是不是就不會被留下來。』

  『再跑快一點⋯⋯是不是就不會被遺憾追上。』


///


  快啊。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樹的心臟劇烈跳動著,行動失去了所有的從容。


  不要再離開我了。

  不對——

  不能再讓冬雨離開了。


  不夠快的話⋯⋯又會被遺憾追上吧?

  兩人的距離逐漸拉近,樹看見冬雨的腳步變得凌亂、速度一下子慢了下來,是再跑一小段就能追上的程度。

  過去那些被壓抑住的衝動都化成了向著冬雨跑去的動力。
  在傍晚的大學講堂,那份想要朝著轉身離去的冬雨背影跑去的衝動。
  在夜晚的喧鬧街頭,那份想要朝著蹣跚遠離的冬雨背影跑去的衝動。

  離開了學校後再也沒有在賽道上全力衝刺的需要,樹一陣反胃,她忍著想嘔吐的感覺繼續向前。明明自己維持了跑步的習慣,怎麼身體的反應會這麼大?自己都這樣了,平時不怎麼運動的冬雨要怎麼忍住這種難受的感覺?

  ——是那份失去冬雨的恐懼在作祟。


  冬雨也跟自己一樣害怕嗎?


  熱氣隨著樹擁抱冬雨的動作倏地從後面撲了上去,吁吁喘氣聲在跑得乏力的人耳邊炸開。

  腳上突然急煞的作用力讓兩人一同向前踉蹌了幾步,靠著樹即時站穩腳步而定了下來。

  冬雨抬手抱著樹的手臂,背上承受了樹的重量而讓身體往前彎了些。身後的人緊緊抱著自己,在耳邊呼著熱氣。耳邊的呼吸聲和她撞在耳膜上的心跳聲互相配合著節奏,聽起來十分和諧,但是冷風吹在因為劇烈運動而發熱的身體上,一種快要生病的感覺在肌膚上爬行著。

  她推開了樹,蹲在地上乾嘔。

  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冬雨邊忍著真的嘔吐出來的衝動,邊分神想著。

  「冬雨⋯⋯」

  樹擔心地撫著戀人的背,希望能讓她緩和下來,另一隻手在包包裡翻弄。

  「水⋯⋯」冬雨接過水之後大口喝了起來,狼狽的樣子讓樹十分心疼。
  「喝慢一點吧。」

  樹張望了一下,確定了長椅的位置後,才扶著喝完水、腳步有點虛弱的冬雨到上面坐著。


  準備好的台詞被拋在腦後,再也沒有人記得一開始為什麼會展開你追我跑的遊戲。




///



08.

  夕陽已經沉下海面了,天空中的橘紅被逐漸變深的藍往海的那邊縮限,壓出了好看的漸層色,卻吸引不了長椅上戀人們的目光。

  「我從來都不知道冬雨跑得這麼快。」

  樹故作輕鬆評論著剛剛發生的事,好像只是兩人一時興起比了場賽跑而已。

  「抱歉,讓妳擔心了。」
  「沒事喔,只是很好奇冬雨剛剛在想什麼。」

  冬雨抱著樹的手臂,靠在身邊的人肩上,專注地呼吸、吐氣。剛剛的臨時起意居然真的讓自己想通了什麼。

  「想看樹為我著急的樣子。」

  樹覺得自己對這個回應並沒有感到很驚訝,甚至還滿慶幸冬雨給了她這樣的機會,能夠奮力為戀人奔跑一次。

  「抱歉,一直以來都因為我這種不積極的性格而感到害怕了吧?」

  樹拉開大衣罩著冬雨,緊緊抱著懷裡的人,長髮被風吹得糾結在一起。
  最近冬雨半夜起床熱牛奶的頻率變高了,出神發呆的次數也多了很多,也變得更黏人了。一些細微的行為改變其實樹都有發現,只是原因冬雨不說的話,自己也問不出來。

  「不想再害怕了,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今天知道原來樹也一樣害怕我會突然離開的時候就覺得,我們這是在幹嘛呢⋯⋯連這種無謂的煩惱都有著奇怪的默契。」

  明明彼此都決定要一直待在對方身邊,卻整天惶恐對方會離開自己,到底是不夠對自己有自信,還是不夠信任對方?兩種情況都是最糟的。

  「原來是這樣嗎⋯⋯這樣我們是不是有點傻。」
  「我應該是被樹傳染了。」

  結果一直到這一刻,樹才發現兩人的煩惱是殊途同歸。

  「怎麼辦,小月的媽媽們都這麼傻,有點擔心她能不能好好長大。」

  冬雨笑了出聲。這個時候先想到的居然是月嗎?以後會不會比愛自己更愛月呢?怎麼辦,這樣要害怕的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冬雨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了更多不必要的煩惱。

  「我想,月應該比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都還要聰明吧。」

  『我不想回中國,這樣就見不到樹了,見不到樹的話媽媽不會寂寞嗎?』

  當時才五歲的孩子,把大人的心思看得比大人自己都還要透徹。

  路燈和海上的大橋同時亮了起來,在昏暗的天色裡指引著用路人的方向,夜景倒是成了次要的重點。

  冬雨直起身,讓樹把大衣穿好。樹整理好衣服之後馬上拉過冬雨的手搓著,雖然手還是很涼,但臉色看起來好多了。

  「有好點嗎?回去的時候搭計程車吧?」
  「沒事,已經完全好了。」
  「真的?」
  「真的。吶,樹,我們以後,不要在害怕對方離開、或是傷害了彼此之後,才說『我愛妳』,好不好?」

  「好。」
  「樹以後多說一點吧。」

  「好。」
  「好?」

  「以後⋯⋯是從現在開始嗎?」

  冬雨鼓著臉頰,用無奈的眼神瞪著樹。

  才反應過來的樹著急地說了一句「我愛妳。」

  然後又說了「我愛尼。」

  說中文的時候聲調又跑掉了,但是冬雨沒有笑她。

  「還有呢?」

  樹毫不猶豫地吻了一下冬雨,接著用鼻尖蹭了一下戀人的鼻尖,逗的兩人都笑了。








///




  「冬雨!!看我發現什麼了!!」
  「什麼?怎麼了?」

  晚餐過後冬雨坐在客廳滑著平板,確認有沒有需要儘快回覆的郵件,樹的呼喊聲突然從廚房傳來,劃破寧靜的空間,讓冬雨嚇了一跳,接著就聽到樹咚咚咚的腳步聲朝自己接近。

  「鏘鏘!」
  「什麼⋯⋯居然還沒融化嗎⋯⋯」

  樹捧著什麼珍寶似的繞過沙發湊到了自己身邊,臉上掛著『賺到了』的笑容,定睛一看,原來是下午那杯吃了兩口就被收起來的的草莓芭菲,自己完全忘記它的存在了。

  居然只融化了一小部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現成的飯後甜點!好幸運。」

  冬雨看著樹掏出湯匙時的幸福表情,在心裡感嘆了一下,看來今天不只是美好的一天,還是完美的一天。

  拿著湯匙的戀人挖了一匙上面有有滿滿草莓的冰淇淋看向自己,臉上掛著笑容——





  有一些恐懼是派不上用場的準備,也有一些是沒辦法重新來過的遺憾,更多的是偽裝得很好的無謂煩惱,佔用了自己的時間,不停下來好好審視便難以發現。

  在冬天吃冰,和喜歡的人一起,冰融化得慢,就能在相對變長的時間裡慢下腳步確認,那些偽裝得很好的煩惱,是不是真的值得自己把珍貴的時間花在它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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