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雨]角落

告白的那一天





  在中國,18 歲就成年了,卻凡事都要經過媽媽的允許,想要的東西、不想要的東西,全都是媽媽說了算,自己的意見完全不重要。過去再怎麼喜歡也總感覺自己虛軟無力,沒有能站穩腳步、相信自己真的能擁有的力量,只能看著自己喜歡的人事物一步一步離自己遠去。

  就連現在人在日本也逃不過媽媽的控制,要是說想和樹一起在學校外面租房子的話,一定會被媽媽拒絕的。

  但是,離開了媽媽和樹在一起的時候,力量就湧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那種就算被媽媽拒絕也一定要嘗試過才甘願的心情又回來了,是好久沒有體會到的心情。


  想要和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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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雨握著手機,神情鬱悶地在和室拉門正對面的牆邊來回踱步,走沒幾步就到了牆角,只好又回過頭沿著直線再走一次。雖然自己不喜歡,但這個矮小的和室房間已經是樹在親戚家裡所有的、不那麼私人的,私人空間。

  剛剛那陣令人壓抑的爭吵,已經快把這狹小空間裡的氧氣耗盡。

  長途電話的那端,在中國的母親一聽見冬雨說想搬離學校宿舍和朋友一起在外面租房子,便馬上話中帶刺,指責她到了國外玩心就變重了。『被帶壞了都不想讀書了吧?』這樣酸溜溜地說著,還有『前途會被妳自己親手毀掉』、然後是聽起來為了自己好的『都這麼大了怎麼還這麼不會想』,接下來是『枉費我費盡心思要栽培妳』——

  母親說得好像要是住了學校外面,每天多搭幾站電車、多走幾公里去學校,以後回中國就只能去要飯一樣。最後還用『這事別再提』這句聽過無數次的話作結,在冬雨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之前就掛掉電話了。


  樹也僵住了,明明沒有聽見母親那些傷人的話,卻露出了受傷的表情。

  「如果冬雨的媽媽不放心的話,就不要勉強了吧?剛剛聽妳們都快吵起來了⋯⋯」樹看著緊抓手機,整個人都很緊繃的冬雨,有點不自在地打了圓場。但冬雨沒有回話,她停下腳步、抬頭用一種難以理解的表情盯著剛站起身的樹看。

  明明為難的人是我啊?明明因為喜歡而苦惱的人也是我,為什麼是樹露出為難的表情?自己讓樹為難了嗎?


  因為喜歡樹而充滿力量的身體,好像又變得無力了。


  「⋯⋯不住一起也能維持原狀啊。」樹又露出了那種濫好人的笑容,明明自己也不開心卻不想讓別人擔心。

  「但是我不想維持原狀啊!」冬雨想也沒想就回了話,樹聽完又僵住了。

  她最討厭樹的地方,就是那種不希望別人因為自己而感到為難,也不想為別人帶來麻煩的個性,這點和她很像,所以最討厭了。可是那份為了他人——為了自己著想的溫柔,也是自己最喜歡的。想到這裡,那股緊緊壓著冬雨胸口的窒息感又變得更沉重了。


  「從這裡到學校,電車加走路要 50 分鐘,交通巔峰時要一個小時以上,最後一節課下課後就算待在一起哪裡也不去,我們還是得在宿舍門禁前分開——」

  「樹妳一周還有四天的打工不是嗎?我們既不同系又不同社團⋯⋯再扣掉做報告和準備考試的時間,一周內實際上根本沒能相處幾個小時,這算哪門子的常常見面?」

  「二年級只會越來越見不到而已吧?」


  儘管冬雨按捺著想要大吼的衝動,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冷靜克制,但在說到『兩人既不同系又不同社團』的時候,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不要說是時間安排了,兩人想從對方身上得到的感情也完全不一樣,她不想維持原狀、想改變,那種焦躁感像遇到了一生只有一次的機會,不抓緊就會錯過。

  想和樹一直待在一起的心情讓兩人共處的時間變得奇快,又讓兩人分開的時間變得極慢,這讓她感到痛苦,比媽媽對她的責難還要讓她更難受。


  喜歡和無力感被膠密地連結在一起,斷不開了。


  「樹⋯⋯樹根本就不懂。」不想讓樹看見她扭曲的臉,所以冬雨轉過身面朝著牆壁低下了頭,來不及擦掉的眼淚掉到榻榻米上,好像發出了細微的啪嗒聲。

  那個聲音和她身體裡傳出來的爆裂聲很像。渴望的心情脹滿身體裡的每一個隔間和腔室,到處衝撞的感情劈劈啪啪地碎裂開來。雖然曾經因為離鄉背井到國外求學的壓力而在樹面前掉過淚,但情緒從未如此激動,冬雨現在一點都不希望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是樹沒有出聲安慰她、也沒有走近,就只是站在原地,她能感覺樹的存在感和身上乾淨的皂香味一起從自己身後蔓延過來,在這個小小的房間裡,讓她想要依靠。


  街道上路人的交談聲模模糊糊在牆壁的另一邊流動著,不請自來地鑽過牆壁的縫隙擠進房子裡,平常一起讀書時總嫌太吵,但此刻她卻希望路人的聲音大到能蓋過已經脫離自己掌控的抽泣聲,讓無故鬧彆扭的自己在樹面前不要顯得太過難堪。


  「我——」就在她忍受不了令人難熬的尷尬氣氛想要逃跑時,她聽見樹用顫抖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她回頭看向終於開口的人,才看見對方發紅的眼眶裡也裝了滿滿的淚液,哭了,但是堅持笑著。


  這倒是她第一次看見樹哭的樣子,新奇又怪異。


  「抱歉,冬雨。」樹用手背抹去了滑落的眼淚,明明是自己該安慰冬雨的場合,卻因為心疼對方而哭了出來,形象變得弱小了,可能會害對方感到不安,所以道歉。

  「雖然不是隨時都能見面,但是我一直都想著冬雨啊——」樹的視線難為情地往旁邊飄了一下,然後又回到冬雨的臉上,才繼續說著:「最近也覺得自己是不是變得太貪心了,見了面之後就不想和妳分開,分開前的時間讓人越來越難以忍受⋯⋯尤其是,最討厭看妳轉身的樣子,真的好討厭⋯⋯」

  樹的眼淚不是像自己一樣流個不停的那種。冬雨盯著眼前的人的右眼想著,是匯聚在下眼眶的淚累積到了一個眼瞼再也無法承受的量時才結成一顆很大的淚珠,緩慢地從臉頰上滑落。

  但樹總是目送自己轉身走進宿舍裡,然後才離開。真是的,為什麼討厭都不說。冬雨想著,這點真的是最討厭了。

  可是印象中的樹很少如此直接地表達厭惡的情緒,也很少看到她如此激動,剛才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抖得幾乎要讓人聽不懂。

  冬雨愣愣地看著樹向自己走近,她只退了小半步,手肘就碰到牆壁,剛才還覺得喧嘩的街道聲,突然全都靜默了。


  樹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抹開冬雨其中一邊臉頰上的淚。


  「我是要說,我懂的,所以、冬雨不要哭了,好不好?」樹掛著淚痕的臉扯出了一個不太有說服力的笑容,已經緩和下來的冬雨又開始哭泣。

  樹看著眼前的人,哭泣的臉上到處都泛著紅暈,雙眼的睫毛根部都浸滿了淚水,臉上的汗毛緊抓著眼淚,讓淚水滑落得好慢,在老房子有點昏黃的燈光下看起來很不現實,像溪澗石頭下苔蘚抓著的細密水珠,又可愛得像休耕田裡的枯草上結的蜘蛛網滿載著晨露的樣子。

  沒想到充滿了濕氣的冬雨是如此可愛。樹捧著冬雨的臉頰,怎麼擦也擦不完的淚和臉上退不掉的熱氣讓人心疼,胸腔酸澀地脹著。

  但是最讓人心疼的是冬雨從剛剛聽她說話時就一直咬著的嘴唇,咬得很用力,唇齒相接的周圍都發白了,好像馬上就會被咬破一樣。捧著冬雨的臉,樹的指腹不知不覺間滑到了嘴唇上,輕輕撥著因為冬天乾燥的空氣而龜裂的邊緣。


  「樹。」

  冬雨鬆開了牙齒,本來和樹連結著的目光,因為對方手上的動作,而開始在對方的嘴唇和逐漸低垂的眉眼間來回游移。專注力有了新的去處,突然就忘了怎麼哭泣。


  還來不及產生任何想法,便覺得嘴唇被濕軟地壓了一下,分開之後那個感覺一直沒有消退,就留在那裡,穿過被眼淚浸潤的死皮,被身體記憶住了。


  「我喜歡妳,冬雨⋯⋯」

  「可以繼續喜歡妳嗎?」


  樹顫抖的聲音穩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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