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雨]兩人季節(上)

/大學IF線/

季節按世間規律更迭,命運只要活著就能改變





  「我回來了——」
  「妳回來了!」

  玩著遊戲的樹伸長了脖子、側臉對著玄關的方向大喊,回應著冬雨的同時視線沒有離開過螢幕。
  「樹,玩多久了?」
  「嗯⋯⋯十點到現在,斷斷續續大概五個小時了吧。」

冬雨邊將外套掛上衣帽架,邊走向屈著膝坐在地上專心操作著角色移動的樹。

  「有吃午餐嗎?」
  「吃過了,煮了點薑汁燒肉配著昨天的剩飯吃了,飯吃完了要再煮。冬雨晚上想吃什麼?」
  「今天不要自己煮了,我們去外面吃好不好?」

  她就地坐下,從背後摟上了樹,下巴靠在樹的肩膀上,柔聲詢問著。

  「好啊——嗯?新買的嗎?」

  陌生的香味隨著冬雨的靠近撲鼻而來,樹向冬雨的方向偏過頭,嗅了嗅。因頭髮綁起而露出的耳朵蹭過冬雨的頭髮時有點癢癢的。那股香味還混著室外的味道和一股若有似無的潮濕氣味。

  「冬雨好好聞⋯⋯是說外面下雨了嗎?」

  樹看了眼窗外,打遊戲打得太專心了,完全沒注意到窗外的天空轉陰了。

  「試香的時候覺得妳好像會喜歡就買了。剛剛下了點小雨,到家之前就停了,但是總覺得晚點還會再下。」

  「謝謝,很喜歡喔。」

  聽冬雨說是為了自己買的,樹轉過頭把鼻子埋進冬雨髮間再度深吸了一口氣後,露出了滿足的笑容。冬雨到家前特地穿上了新買的香水,想給樹一個驚喜。雖然樹說喜歡,但冬雨總覺得樹這樣的表現是還不夠喜歡,連手把都沒放下,怎麼能算喜歡呢?

  應該買另一款的。冬雨決定過幾天再去一次那間店。

  「樹,再這樣玩下去眼睛會壞掉的。」
  「就算眼睛壞掉,只靠鼻子也能知道妳在哪裡喔。」

  樹這次沒回頭,用側臉輕輕蹭了一下冬雨的頭髮、對著螢幕竊笑著,好像很自豪自己說了有趣的話一般。冬雨聞聲失笑,並不是因為這話本身多有趣,而是樹明明聽出來自己在暗示她該休息了,卻因為不想照做而用柔軟的方式來迴避自己的要求。

  「嗯,真是厲害呢。」
  「也沒有啦,嘿嘿。」
  「那樹應該也能用鼻子看螢幕吧?」
  「⋯⋯咦?」

  冬雨突然舉起雙手遮住了樹的眼睛,瞬間失去視野的樹緊張地扭來扭去想避開冬雨的遮擋,手指卻沒停下來,靠著腦海裡大致記下來的地圖,操作著角色疾走。

  「等等、冬雨,先讓我到下一個存檔點,拜託——」
  「不行,妳每次都說到下一個存檔點就好,卻還是會順便解跑腿任務,又多花很多時間。」
  「可是今天沒有安排其他事情啊⋯⋯」

  其實樹覺得滿冤枉的,她今天特意把時間空出來要趕進度。有一款注意了很久的遊戲快要發售了,手上這款卻還沒破關,進度堆起來的話,心情會變得煩躁,就不能好好享受遊戲的細節了。

  「剛剛回來的時候發現學校旁邊有市集,趁現在沒雨,妳陪我去一下,逛完回來再接著玩嘛。」

  冬雨和同學逛完街回來的路上經過了市集,從對街看見了市集裡有幾攤看起來不錯的算命攤子,其實她前陣子就很想找樹一起去算看看,只是一直沒有遇到剛好的機會。

  見樹依舊猶豫著、沒有像平常一樣爽快地答應自己,便放下手環抱住樹的肩膀,用腿和膝蓋夾著對方的腰,然後用全身的力量帶動樹的身體左右搖晃,意圖干擾樹操作著手把的動作。

  「啊——冬雨!」

  因為冬雨的舉動,手把陀螺儀無法維持穩定、角色的視角到處亂轉,螢幕畫面在血色的天空、古堡和焦枯的大地間切來切去。

  「我知道了。」

  樹在心裡嘆了口氣,在這裡存檔的話,剛剛的走的路又要全部重來了。

  「可是好不想出門喔⋯⋯」

  她玩鬧般地向後倒,身上突然承受的重量讓冬雨也跟著向後倒了下去。樹的後腦剛好墊在冬雨的胸口上,她搖著頭、讓馬尾在冬雨的身上蹭來蹭去,撓得冬雨大笑然後試圖推她起身坐好。

  「好重!快起來,要不能呼吸了——」

  但是樹還是賴皮地癱著,冬雨只好自己往後挪了一點之後直起腰、背靠在沙發邊緣,托著樹的頭讓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冬雨拿掉樹的髮圈,把她長時間綁著的長髮鬆開、弄亂,樹因為臉被頭髮搔得癢癢的,打算抓一下的時候,兩人的手碰在了一起。

  「樹,下週找時間一起去剪頭髮吧?」
  「好。」

  冬雨抓著樹的手阻止了她的動作,然後伸出另一隻手幫樹撥開臉上的頭髮。冬雨的指尖掠過皮膚的時候,樹閉上了眼睛,輕柔的觸感安撫了她躁動的腦袋,更好的藉口在腦中一閃而過。

  「這樣適時休息一下,視力就不會變差了吧——」
  「可以讓我繼續玩嗎?」

  樹做出了最後的掙扎。

  「可以啊。愛玩多久都可以喔。」
  「⋯⋯」
  「冬雨的語氣好嚇人。」

  「我想去市集裡面的算命攤位看一下,如果妳真——的很不想出門,我一個人去測我自己的未來也行喔。」

  「等下,算命跟占卜不一樣嗎?」
  「不一樣。占卜那種東西我才不信。靠對方的問題去推測對方現在在意什麼,再用籠統的回答讓人以為那就是自己想要的答案。根本就是投機取巧。」

  樹忍不住笑了出來,沒想到冬雨對預知命運這種事情這麼上心,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冬雨的這面。

  「厲害的老師只靠出生時間就能直接算出一個人的一生喔。」

  冬雨認真解釋的樣子真可愛,明明聽起來就是差不多的東西,和星座啊、面相啊,都是一樣的吧。

  「知道了⋯⋯我也一起去吧。」
  「我自己去也可以喔,真的不勉強。」
  「咦、不要這樣,讓我跟冬雨一起去嘛⋯⋯」

  兩人一起的未來長什麼樣子,真的能預先知道嗎?樹突然就被勾起好奇心了。

  頭髮移開之後,臉上就不癢了。但是閉著眼睛的時候,感覺冬雨的香味好聞得讓心癢癢的。

  樹眯起一隻眼睛想偷看冬雨是不是真的在生氣,卻看到冬雨的嘴角上揚,一副得逞的樣子。冬雨發現樹的小動作,便捧住樹的臉,收起笑容慢慢湊近對方。

  看見冬雨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樹緊緊閉上了眼睛。冬雨身上散發的香味彷彿包覆了自己所有的感官,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忽地變大。冬雨鼻子呼出的微弱氣息在距離樹臉龐幾公分的地方停住時,樹也默默地屏住呼吸。

  這樣的距離,無論何時都讓人心動無比。

  期待著什麼的時候,突然、啾——地一聲,鼻子被濕潤的嘴唇碰了一下,樹睜開眼睛看見冬雨笑得一臉開懷、連可愛的門牙都露出來的樣子,覺得自己無辜的情緒又浮了上來。

  「好了,起來吧。逛完看要不要順便在市集吃晚餐,太晚出門怕趕不及收攤時間前到了。」

  冬雨拍了拍皺著眉頭的樹的臉頰,然後把樹枕著的腿抽出來,笑著起身準備回房間整理妝容。

  「記得把鼻子上的唇膏擦掉。」

  她邊朝房間的方向走去,邊用愉悅的聲音傳達了任務提示。
  樹聽完馬上用手背抹去鼻頭的唇彩,然後舉到眼前看了下。她盯著手背上淡淡的粉色,下意識地湊到鼻子前聞了聞。

  等等,這樣好像變態。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時,她迅速地把雙手移到腹部上,貌似端莊地交疊著。

  樹躺在地上聞著冬雨留下的香水味、回味著剛剛的心動感時,心裡生出了一點點、真的只是一點點,小小的哀怨。

  她把小小的哀怨化成小小的聲音吐了出來。

  「完全被掌握住了⋯⋯有點糟糕啊。」
  「逃不掉喔,別白費力氣了。」

  冬雨隱約憋著笑的回應從房間傳了出來。
  才沒有想逃呢。
  樹坐起身時有點傻氣地笑著。
  由冬雨來掌握自己的人生,是多麼幸運的事啊。



***



  大概是因為下過雨的關係,市集裡的人稀稀落落的、少了市集一貫的熱鬧氣氛,卻意外讓兩人感到更自在。冬雨和樹都不太喜歡人多的地方。

  「那攤鯛魚燒看起來好好吃喔!冬雨要吃嗎?」
  「好啊,剛好想吃點熱熱的東西。」

  攤位的裝飾並不時髦、口味也很少,但是招牌上寫著現點現烤,而且前面一組客人手上拿的鯛魚燒看起來飽滿香脆,一下子就吸引了樹的目光。老闆是個外表有點毛躁的年輕人,感覺沒有比兩人年紀大上多少,烤著鯛魚燒的手法卻很純熟流利。

  快到晚餐時間了,冬雨怕晚餐吃不下,只點了一份奶油的,樹則是把另外兩種口味各點了一份。在她們後面又來了一組客人,老闆便將兩組客人的點單一起做了。

  兩人肩並肩站著,看老闆在魚形的烤盤上抹油、擠麵糊、搖動烤盤讓麵糊從魚身流進魚尾,接著拿出堆滿餡料的容器,等麵糊邊緣變色時,再俐落地刮下一塊塊不同口味的內餡落到麵糊上。最後,擠上麵糊到另外半邊的魚形凹槽裡,等待麵皮呈現剛剛好的熟度時,喀!地一聲將烤盤的兩邊闔在一起,一隻隻接縫處完美結合的鯛魚燒便在看不見的時候誕生了。

  冬雨用眼角餘光看著輕輕搖晃著身體,一臉期待地看著烤盤的樹。和身旁的人在一起時,每每都能因為這樣純粹快樂的瞬間而生出對未來的想像。

  濕涼的空氣讓沒被衣物覆蓋住的肌膚冷冷的,和從裝著熱呼呼鯛魚燒的紙袋透到指尖的暖意形成了對比。

  「紅豆的好好吃!」



***



  兩人繼續走在市集的路上,樹迫不及待地咬了左手的鯛魚燒一口、驚嘆了一聲之後便遞到冬雨面前,冬雨笑著搖搖頭拒絕了,樹收回後自己接著吃了一口,然後好像舌頭被燙到一樣大口呼著熱氣,不過,太好吃了所以連燙口也沒關係。

  多虧了薄薄的濕氣,世界變得清晰。溫馨的氣氛讓冬雨想要靠著戀人更近一些,於是她伸出空著的手摟住了樹的腰際。

  樹的狀態有點忙,她的兩手各拿了一個鯛魚燒,手臂上還掛著一把傘,以這樣的姿勢邊走邊吃雖然有點困難,但是吃著甜甜的鯛魚燒、和冬雨貼著走在一起,幸福感像看不見的泡泡一樣冒了出來,把自己緊密地包裹了起來。

  「欸⋯⋯ 老闆給錯了。」
  「咦?我看看。」

  和洋溢著幸福的樹不一樣,冬雨的好心情被口味錯誤的鯛魚燒破壞了一些,塞著鯛魚燒的臉頰微微鼓起,表情不太好。她舉起半個頭消失的鯛魚燒給樹看,明明紙袋上標記的是奶油,實際拿到的內餡卻是紅豆的。冬雨沒有不喜歡紅豆,只是她今天更想吃奶油,而且她很介意被這種不該出錯的事造成困擾。

  「他們家也就三種口味,各點一份還能給錯,這老闆也太不專心了。」
  「就算東西好吃也不能這樣吧。」

  冬雨說著話、自顧自地停下了腳步,樹也跟著停了下來。

  「大概是跟後面那組客人的弄混了吧⋯⋯ 冬雨要試試看地瓜的嗎?地瓜餡鬆鬆軟軟的又很有香氣,很好吃喔。」
  「還是⋯⋯ 妳想回去換一份?」

  冬雨一停下來,樹就察覺到她是想要回去和老闆確認點單。但兩人是從入口處的食物區開始逛的,而算命攤位在整個市集的另一頭,市集的規模比想像中來得大,如果多花時間在戶外的話,遇上下雨的機率可能會變高。雖然有帶傘,但萬一雨勢突然變大會很不方便。

  看著樹湊到自己臉前的鯛魚燒,冬雨吞下了嘴裡的食物、猶豫了一下後,還是張嘴咬了一口。烤的酥脆的外皮和鬆軟的地瓜內餡在口感上結合得剛好,甜度也是冬雨喜歡的。

  真的走回去要求重做一份的話,剛剛那個感受到的那個美好瞬間不會重現,反而會讓現在平和的氣氛斷裂,讓兩個人都感到可惜。

  「很好吃。算了,不換也沒關係,就繼續逛吧。」
  「好。」

  冬雨抬起頭對樹露出了微笑。

  兩人在一起之後有很多這樣的時刻,一些冬雨本來覺得是勉強自己妥協的事,卻因為對方寬厚的回應才理解到,在妥協之前自己其實是有選擇權的。而自己選擇了當下認為的,更重要的事。

  「再給我吃一口。」
  「給——啊、尾巴留給我呀。」


***



  「測姻緣一定要一男一女,傳統上沒有人在算同性的。」
  「這勉強用異性姻緣去算會不準,還是妳們要看友情緣?」

  算命師不以為意地解釋著,看了眼前兩人尷尬的表情,便補充了一個替代方案。

  剛才突如其來的陣雨襲擊了吃完鯛魚燒後悠閒走著的兩人,雖然有撐傘,但越來越大的雨勢打濕了兩人的裙擺,路上的人們也都開始散去,而前方的路旁正好就是架著塑膠棚、遮蔽性很不錯的姓名算命攤位,兩人便決定去算命的同時順便躲雨。

  一開始坐下冬雨還有點扭捏,但看著身旁經驗沒比自己多多少的樹,只好硬著頭皮先開口問了方式和收費,最後有點害羞地向算命師說想要測自己和樹的姻緣。

  兩人的感情從交往之後就一直很穩定,平時的相處也很和諧,彼此間沒有太需要磨合的地方,兩人契合的程度甚至讓自己感到神奇。

  是認真想和樹長久地一起走下去才來的。

  本來冬雨想透過算命一窺未來的樣貌,卻在被提醒的那當下,突然認知到,她和樹的感情就算在相對開放的日本,也逃不過「傳統」框架的束縛。

  雖然算命師的態度看起來並不排斥同性戀情、或許認為反正錢從誰身上賺來都是一樣的吧,但那種將自己和樹的感情隨便歸入了友情類別的語氣還是讓自己的胃瞬間翻騰了起來。

  冬雨為難地看了樹一眼,還在苦惱著都已經坐下來了,外頭雨勢也還很大,是不是要照算命師的建議改測友情時,出乎意料地,樹開口了——

  「耽誤了您的時間很抱歉。」
  「如果規則是這樣的話,我們也不勉強,謝謝您的解釋。」

  「沒事。」算命師對著兩人擺了擺手。

  樹禮貌而生疏的語氣跟平時放鬆的語調很不一樣,冬雨隱約感覺到樹在生悶氣,卻不敢確定。她伸手打算搭上樹的手臂時,樹剛好站了起來,一副馬上要離開的樣子,於是錯過了時機的手便默默收回,改抓著自己的包包背帶。

  「冬雨,走吧,我們再看看?」

  已經準備朝著店門走去的樹轉身過來,皺著眉頭、微笑催促著冬雨起身。
  冬雨走出店門之前,回頭看了眼算命師,只是對方已經開始低頭做著自己的事,並沒有接收到冬雨的目光。



***



  「樹剛剛是不是生氣了?」
  「沒有生氣喔。」

  離開攤位後兩人撐著傘,默默無言地站在了一段距離外的路邊,消化著滯塞在胸口的情緒。雨勢忽大忽小,意外映照了兩人起起伏伏的心情。

  雖然撐在同一把傘下,冬雨卻總覺得兩人間的距離因為剛才發生的事變遠了。而樹也察覺到氣氛的尷尬,彷彿為了強調自己真的沒有在生氣那般,生硬地伸出手牽住了冬雨,還小力地捏了捏冬雨的手掌。

  「沒有生氣,但是心情的確不太好。其實他建議我們改測友情的時候,我很想反駁他我們是戀人⋯⋯但是我想說,冬雨聽到的時候一定也跟我一樣心裡很不舒服,所以才想趕快離開那裡。」

  「不過,如果傳統上就是這樣,那位老師沒有為了賺錢而編故事騙我們,反而該稱讚他很有職業道德呢。」

  樹一臉惋惜地說著,視線則是在附近流轉,物色著另一個攤位。寫著占卜的攤位還是比較多啊。

  「樹⋯⋯還是我們今天就這樣?現在往回走去吃晚餐,然後回家?」
  「就這樣回家嗎?就算不能一起算也沒關係,只要兩個人一直在一起的話,個人間的命運也是會互相影響的吧?」
  「和冬雨的未來長什麼樣子,我也——」

  感覺到冬雨的心情變得低落,樹本來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撫冬雨的不安,撐著的傘卻突然被人從後面大力地撞了一下。

  被這麼一撞,原本積在傘上的雨水潑上了樹半邊的裙子和襯衫,她下意識護著冬雨往路邊退了一些。

  「嘖、怎麼又是這兩個搞同性戀的。倒什麼大楣。」

  冬雨聽到那人的話便急躁地拉開樹,想看清楚說話的人是誰。
  她從樹身後看見那個撞上她們的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想把手上的水甩乾、邊拍打著身上的衣服,邊匆匆走遠。冬雨認得他,那人是和她同個地方來的留學生,因為行事作風不合而不在同一個交友圈裡。

  「你胡說什麼啊你?別走啊!站住!」

  「沒關係的,冬雨,他沒有直接撞到我,只是雨傘碰了一下。」

  冬雨生氣地朝那個人的背影用中文大喊著,本來想追上去,卻被樹按住了肩膀,示意她算了。樹以為冬雨是為了自己被撞到而大發脾氣,所以伸著手臂表現給冬雨看自己並沒有被撞傷,只有衣服濕了一點。

  和冬雨同一屆的留學生大多都是那個樣子的,雖然也有和她比較聊得來、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例如今天和她一起逛街的女生,但這類人終歸是少數。雖然都在留學生的群組裡,卻從不參加聚會,僅僅是把群組當作資訊取得的來源,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消息,冬雨的第一個念頭絕對是和樹分享。

  「我是在氣他說的話,妳都沒聽到嗎?」
  「他剛剛說了什麼?抱歉,他說的好像是中文,所以我沒聽懂。」

  冬雨忍不住朝眼前的人發了怒,但樹只是帶著歉意笑了笑,然後一副好奇的樣子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說我們——」
  「什麼什麼?」
  「——說我們為什麼下雨還不快走,腦袋有問題。」
  「咦⋯⋯怎麼可以這樣隨便罵人,好過份。」

  說不出口。
  看著樹的臉,冬雨說不出口。

  不管別人怎麼形容,她和樹不過只是像所有世間的戀人們一樣,對對方懷抱著愛意,哪有什麼不一樣。

  冬雨敷衍著樹,不願意告訴她真正的情況,不想讓她因為理解了別人的惡意而像自己一樣受傷。她的心情更差了,總覺得胃一直不太舒服,出門後發生的種種有點像壞事出現前的預兆。

  尋常的日子裡突然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讓心裡不太舒服的事,不管是多麼微小的事,都無法控制地惦記著,直到一件像越過臨界點一樣的壞事發生了,才發現,啊、原來先前那件小事便是預兆。

  「冬雨,那妳覺得那攤寫著什麼推命的,怎麼樣?」

  樹終於看到一攤看起來是算命的攤子,她一手撐傘,另一手環過冬雨的背、搭在她的手臂上,指了指對面不遠處的另一個攤位。

  冬雨順著樹指的方向看過去,正好有一對看起來像情侶的人從裡面笑著走出來。

  「『推命』跟『推活』不知道有沒有關聯呢。」

  「嗄?」
  「嘿嘿,不好笑嗎?」
  「⋯⋯」
  「去看看再說吧。」

  就算知道樹是故意要讓自己放鬆下來,冬雨還是笑不出來。她覺得自己的心現在裝滿了天上倒下的雨水、沉甸甸地擠壓著胸腔,讓她呼吸困難。



***



  「你,騙人的吧?」
  「冬雨⋯⋯」

  身旁的人無禮打斷了算命老師的話之後便一臉憤恨地瞪著老師,老師也不再接話,空氣中瀰漫著敵意和沉重。

  其實樹聽了也不知該作何反應。

  冬雨?結婚?小孩?

  算命老師剛才的話,她聽完後像吸入了刺鼻化學藥劑味般令人作嘔,喉嚨乾澀了起來,胃翻攪著,頭也有點暈眩。

  樹只能搭著冬雨的肩膀希望她能冷靜下來。也希望自己能冷靜下來。
  冬雨卻用力甩開了她的手,這是第一次冬雨在樹的身旁失控。
  算命老師卻沒有多作解釋,只是一臉平靜地看著兩人,等待著客人接下來的反應。

  「神棍。」

  冬雨從齒縫間迸出一句中文,便起身打算離開。她轉過身前看了樹一眼,臉色複雜卻沒多說話,然後頭也不回地掀開塑膠門簾走了出去。
  那表情讓樹愣在原地。

  「春本小姐的命盤也算好了,您要聽看看嗎?」

  樹本來打算起身和算命老師道別,然後追上冬雨的腳步,算命師卻稀鬆平常地拿起了旁邊另一張畫滿記號的紙,等著和自己解釋。

  「抱歉,我——」
  「妳們是想算姻緣吧?不好意思擅自猜測了。如果您和林小姐是戀人關係的話,我會建議您聽一下。就算不是,聽聽您個人的也無妨。」
  「⋯⋯好吧,還請您盡量簡短地說明。」

  其實兩人坐下時並沒有明說真正的目的,不知道老師是怎麼看出來的。因為對方展現出的敏銳觀察力,樹不由得坐了下來,打算稍微聽一下她的話。

  冬雨離開的時候好像沒有把傘帶走,突然下起雨的話會淋雨的。雖然可以預見冬雨不會離開自己太遠,但自己這樣放任冬雨離開自己的視線,好像還是第一次。

  樹坐著等待老師的話,心卻焦急地想追上冬雨的腳步。

  老師在那張屬於樹的紙上用筆圈了又圈,才終於開口。

  「早年的命盤我就跳過了。您的二十代後半是事業運上升的時期,三十歲之後會有創業的機會。雖然事業運整體來說是穩定上升的,但感情運則是下降的狀態。如果和林小姐的命盤一起看的話,這一、兩年間會出現嚴重影響兩人感情穩定的問題。」

  「問題?請問可以知道是哪方面的問題嗎?」
  「可能會是林小姐那邊的問題,家族間的影響會大一點。而林小姐的命盤裡的化忌也剛好是出現在這時期,如果心態上能過得去便會迎來運勢的春天。」

  「過不去呢?」
  「有可能會出現死劫。」
  「死⋯⋯這麼嚴重嗎?那怎麼辦?」

  面對樹驚訝的疑問,老師沒有正面回答,只是繼續接著說明了樹的命盤,彷彿有意帶開話題。

  「春本小姐在二十代後半雖然可能會遇到看似不錯的對象,但都不是正緣。如果潛心等候的話,會在三十代時有好的緣分出現。另外,這段期間要特別注意精神上的健康,」

  「能知道那個好的緣分,是不是林小姐嗎?」

  如果是的話,就表示冬雨能好好跨過那個什麼忌的吧?樹在腦海裡順了一下邏輯後問了出口。

  「這倒是沒辦法算得這麼準確,只能看出,兩位命盤展現的運勢有吻合的趨勢。」
  「謝謝老師,後面不用再說了,我急著先走。」
  「我知道了。」
  樹起身後向老師再度點頭致意,然後便要轉身離去。

  「即使算出的命盤再準確,也算不出身邊人的想法喔。」

  在樹要掀開門簾時,從背後傳來的話語讓她回了頭,再次道謝,然後便轉身跨出那道門。



***



  雨不知何時已不再落下,先前那陣突來的暴雨打落了花季末期、無力地連接著枝幹的花朵,粗魯地讓她們墜落、浸泡在混濁的泥水裡,沾黏在被躲雨的人們胡亂踩踏過的草地上。

  離開了攤位的冬雨一股悶氣賭在胸口,只想一直往前走,離開讓人不開心的地方。

  可是樹還在那裡,所以也不想走太遠。剛才把傘留給了樹,不知道樹什麼時候才會追上來。不想去人群所在的地方,只想一個人靜一靜,索性站在一棵還沒謝光的櫻花樹下沉澱著,等待著。

  今天不該硬要樹陪自己出來的,本來還好好的,一扯到命運,兩人的心情都被破壞了。本來一起安份在家吃頓晚餐多好?什麼結婚生子,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今天沒有出門的話,現在應該在家和樹好好休息著。留在日本實習的事也還有資料要準備,雖然媽媽那裡一直有反對的聲音,但如果進了不錯的公司,就沒有反對的理由了吧?大概吧。

  算命師的話在腦裡徘徊不去,冬雨不想相信卻又被「萬一」束縛著,想不出自己為什麼會和樹分開,又為什麼會去結婚。

  她此前一直堅定地認為自己的未來會和樹一起共築,現在卻被和深愛的人分離的恐懼包圍著,那份恐懼在心上鑽出了一道裂痕。每想一遍裂痕就更深一些。


***


  樹離開攤位後,便在看見了站在不遠處、一棵顯眼的櫻花樹下,正煩躁地用手指捲著髮尾的冬雨。

  她朝著冬雨的方向一路小跑步過去,在踏上沒有草皮覆蓋的泥地時濺起了泥渣水和細小的碎石,暗色的長裙邊緣染上了更深的顏色。

  「冬雨。」
  「怎麼這麼久?」

  聽見樹喊自己名字的聲音,冬雨率先發話了。她戒備地抱著雙臂、語氣急躁,受傷的模樣讓樹稍稍卻步。

  「——我不會結婚的,會一直和樹在一起。」
  冬雨沒有給樹解釋的時間便自顧自地接著說了下去。

  樹雖然曾經想過和冬雨分開的可能性,但那是在兩人關係還不十分穩定的時候,對於自己的不自信而產生的恐懼。她從未消極地去看待兩人的關係。

  看著用堅定語氣說會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冬雨,樹露出了笑容,內心生出喜愛的感情。她往冬雨的方向又走近了一點,兩人間的距離變回一同撐傘的那時般靠近。樹自然地伸出手,搭上了冬雨的肩頭。

  「不和我分開也能結婚啊。」
  「別鬧了樹,我現在很認真。」

  冬雨錯愕地抬頭看著樹的臉,以為她又在講俏皮話,便有點惱怒地回了嘴,可是樹的表情太真摯,讓她一瞬間動搖了。

  「我也很認真。」

  樹收起笑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整理腦中凌亂的思緒,她看著冬雨的眼睛,冬雨也回望著她,兩人間緊繃的氣氛漸漸緩和了下來。開口前的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樹只聽見自己吞口水的聲音。而冬雨現在才發現自己的心跳聲如此明顯。

  「光是想像妳穿著結婚禮服,站在身旁的卻不是我,就足以讓我失去呼吸的動力。」
  「現在也是,只要那個畫面一出現在腦中,心臟就好像被什麼東西抓著一樣,難以呼吸。」
  「但是如果想到和冬雨站在一起是我,心就又輕盈了起來,像要飛走一樣,急著要從我的胸口跳出來。」
  「我也想光明正大地在學校裡親吻冬雨。」
  「想和冬雨以戀人的身分互稱。」
  「想讓冬雨在向別人介紹我的時候可以很自豪,讓別人想到我的時候也想到冬雨。」
  「想和冬雨成為伴侶。」

  樹也很意外自己會在這種情形下把這些話說出來。雖然在腦海中設想過類似的場景,卻不認為自己有辦法真正將這些話說出口,至少不是在大學都還沒畢業的時候。

  會不會有點太急進了?樹害怕冬雨和自己並沒有相同的感覺,但一聽到冬雨說想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不願意結婚的時候,這些散落在腦子裡各個角落的字句自一個一個跑了出來,照著順序組合了起來。

  心裡滿滿的都是冬雨,但不說出來的話,她能明白地感受到嗎?
  但樹還是很擔心說了一堆只感動了自己的話,對於冬雨未知的反應感到緊張。

  結果,不預期地,眼前的人猛地撲進自己懷裡、用力地抱著自己,像害怕不抓緊就會消失那樣用力。樹抬手撫著冬雨的頭髮,潮濕的氣味包圍了兩人。

  冬雨抱著自己的力道讓樹放心了下來,卻也讓她感受到了新的壓力—— 對兩人的未來負起責任的壓力,讓人興奮又緊張的壓力。

  「可是日本⋯⋯」
  「可以去其他國家。」
  「也可以繼續等待,我們的關係一定有一天也能被歸進法律裡的。」
  「哪種都可以,只要能和冬雨在一起都好。」

  冬雨默默聽著樹的話,總覺得自己一直在逃,從自己的國家逃到了樹的國家,好不容易遇見了樹,可能又要逃去別的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安定。

  但是正如樹所說的,只要能和樹在一起,都好。

  雨水從一片樹葉跳到另一片樹葉、然後啪嗒啪嗒地落在傘上,懷裡的樹的味道混著雨和土的味道令人安心。在不安定的情況下唯一能確定的是,樹也不願意和自己分開。那些話弭平了剛才因為恐懼而出現的裂痕。

  兩人聽著雨滴落下的聲音,擁抱的人們輕撫著對方的背,試圖傳達內心的力量。就這樣靜靜擁抱了一陣子,冬雨才拍拍樹,示意她自己有話想看著她說。但樹直起身後依依不捨的表情,讓冬雨一瞬間忘記了她本來想說的話。

  冬雨盯著樹的臉,露出了揶揄的笑容。

  「樹。」
  「嗯?」
  「妳的臉好紅。」
  「欸?真的嗎?」

  樹緊張地伸手摸上自己的臉,剛剛緊緊抱著冬雨的時候就已經發現自己心跳加快、明顯能感覺到臉頰在發熱,只是沒想到會臉紅到冬雨都看得出來。擁抱的時候,冬雨的香味和濕潤的空氣混在一起,太好聞了,忍不住吸了又吸,是讓人心動的味道。

   看到反應有點笨拙的樹,冬雨笑了出來,眼前的畫面讓她想起兩人第一次接吻的情形。那時兩人還沒交往,卻彼此都能感覺到曖昧的氛圍,冬雨一直在等樹先開口,卻無奈一直等不到,打算找機會主動告白的時候,樹才因為自己無法下定決心說服母親讓兩人同住一事,在衝動之下吻了自己,也讓兩人的關係踏入了新的境地。

  「樹這麼可愛,讓我好想接吻。」
  「欸⋯⋯」

  樹瞄了眼身周的環境,雖然離人多的地方有點距離,但總覺得在開放的空間接吻讓人很害羞。冬雨則是可以理解當時為什麼樹會衝動行事了,戀人這麼可愛要怎麼忍住啊?

  「那就⋯⋯親一下?」

  冬雨看著樹手上的雨傘,想到了一個好主意,自己笑了出來。

  「我要親很多下。」

  「咦?」

  兩人的吻有地瓜和紅豆的味道,也有麵糊在嘴裡發酵的甜味。藏藍色的傘是從樹的老家拿來的,張開的時候可以蓋住兩人大半的身軀,讓她們不至於一眼就被看出在做什麼。

  沒想到接吻的聲音在戶外意外地清晰,羞恥地刺激著耳膜卻又讓人忍不住想多聽一點,這是兩人第一次在戶外如此大膽地接吻。

  今天出現了許多兩人交往後的第一次,全都令人印象深刻,繼續在一起的話,一定還會有更多的第一次發生。到那時,現在看似深刻的回憶或許會因為時間過於久遠而逐漸被淡忘,但同時也會成為基底、與新的記憶勻和在一起,變成兩人感情的養分,讓喜愛更加茁壯。

  烏黑的雲層散開,夕陽橘紅的光線從中穿透出來,拉長了傘下兩人的影子。

  「冬雨、等等⋯⋯不能再繼續了。」
  「真的嗎?樹的表情好像不是這樣說的。」
  「現在回家吧。」
  「晚餐呢?」
  「那個晚點再說⋯⋯」

  樹牽著冬雨往回走,想快點回到專屬於兩人的空間裡。

  「那個、樹——」
  「嗯?」
  「雨傘先收起來啦。」
  「啊、抱歉。」
  「樹這個戀愛笨蛋。」

  「結婚之後就會變聰明的吧?」
  「都還沒求婚就想著結婚之後的事?」
  「不然現在去買戒指好了?」
  「⋯⋯不是說要先回家?」
  「啊啊、對,要先回家才行。」
  「這樣怎麼放心嫁給妳啊。」

  「也可以我嫁給冬雨啊,嘿嘿。」
  「那就說好了喔。」
  「嗯。我是冬雨的,這點絕對不會變。」

  「樹是,我的⋯⋯」

  「對喔,我是冬雨的,冬雨也是我的。」


  「⋯⋯那就走快點吧。」冬雨反手牽住了樹,加快腳步往家的方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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